舊日記本(上)
街道
扛著大包小包的物資,負責本周的物資採購,謝以萱走在人煙漸少的街上,大學路18巷林立著不同風情的異國餐廳,帶著一股悠閒靜謐的氣息──不過那些都是一個禮拜前的光景了,政府公開殭屍役情之後,店家一間接著一間關門歇業,不是加強防固堅守自宅,就是攜伴前往提供資源的官方庇護所。 謝以萱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門窗緊閉的店家,進入前院後熟練的撿起地上柴枝,這是她兼職工作的地方,使用傳統窯爐製作手工披薩的餐廳,每天都必須消耗大量木柴讓窯爐穩定運作,現在餐廳停止營業了,堆在前門的柴堆也變得毫無用處。 想起營運的最後一天,店長給了他們塞得鼓鼓的薪水袋,比當月工資還要多上許多,也將冰箱與店內的剩餘物資全數清出,分裝打包讓所有員工帶回家去。 「沒辦法繼續讓你們穩定的工作,只能給你們這些物資跟錢,真的很抱歉。」對著所有的店員鞠躬,高大的店長此時語帶哽咽:「大家一定要小心!我們所有人都要平安,都要活著回來這裡重新開業。」 看著店長拉下鐵門的背影,謝以萱沒有馬上離開。這家不大不小的店面,是他一切的起點,看著一磚一瓦建起的房舍,從門可羅雀發展成人聲鼎沸,再到現在不得為之的離去,店長的血肉早已與這塊土地互相連結,親手斬斷的疼痛,或許他們這些短期任職的員工都無法體會吧? 「老謝,妳怎麼還沒回去,很危險耶!」注意到身後的視線,店長走到她的身邊,語帶擔憂:「等咧我騎車載妳回去吧?女孩子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好。」 「免啦!頭家,我有騎車過來,等等還要繞到別的地方囤物資。」指著停在店外的黑色小綿羊,謝以萱婉拒了對方的好意:「頭家,我想問一下嘿,店裡的那些木材可以給我們嗎?」 「可以是可以啦……」搔搔頭,看著眼前嬌小的女孩,心生疑惑:「不過你們要那些做啥?」 「宿舍裡的人要的啦,有技術但找不到材料,只要拿回去她們就會想辦法弄到好,我們自己在宿舍裡組織了自衛隊防守,頭家你之後要是到避難所不太順利,歡迎過來一起避難跟幫忙呀。」謝以萱仰起頭來,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我們成大的學生可不是吃素的。」 「唉,不知道頭家有沒有好好避難……」從背包裡拿出童軍繩,熟練的將散落一地的木材集中綑綁,店長熱心的將店內所有木材提供給他們,數量太多無法一次搬回,今天是最後一回的搬運工程,之後她就沒什麼機會再回來這間工作三年的小店了,謝以萱抬頭看著熟悉的門窗磚瓦,眼中紀錄著最後一次的影像,喃喃說著; 「天佑台灣。」 他們是被遺棄在孤島上的人民。 看著報紙危言聳聽卻又真實無比的報導,謝以萱並不感到特別意外,他們愛著自己生長的土地,可是卻選出一名置人民生死於度外的領導人,過去她曾參加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社會運動,一次一次熟練的擋在佈滿鐵刺的拒馬前,翻過公署的圍牆,看著人民傷痛無力的表情,然後一次又一次的重覆輪迴。 手拿寫著「末日危機」標語的傳單,站在總統府前,身邊的同伴在擲出雞蛋後轉頭看向她,問道:「嘿,妳覺得總統還在裡面嗎?」 那天的抗議,總統府前站崗的憲兵稀少得不可思議,只圍繞一層單薄的鐵欄,只要抗爭者有心,隨時能夠突破障礙闖入官邸中。 「肯定不在了。」看著被蛋洗的磚紅建築,她輕聲說著:「那個腦殘卒仔,現在還不走就真的沒腦了。」 「也是啦!」同伴哈哈大笑著,沒有幾下笑聲逐漸減弱,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老謝,我們可能都要死在這座島上了,妳知嗎?」 「我知呀。」 「那妳還來?」 單手拿起一顆雞蛋,一個蓄力,投出漂亮遙遠的拋物線。 「就是知道才要過來呀!」 要是執政者無法保護他們的家,他們就自己起來守護。 以前是這樣,現在也不會變。 「A仔,我老謝,搜購回來啦!」 關掉對講機,看著層層鐵欄後面露出一顆熟悉的面容,彼此打了個手勢後,謝以萱小心翼翼的從剛才開出的隙縫中鑽進場內。 應對政府下達的命令,成大校園不可避免的也成為台南市東區的避難所之一,校方開放了學生活動中心與醫護大樓等地方來收容市民,而他們這些住宿學生則自成一派組織護衛小隊,分工合作堅守各棟宿舍,同時也會適當接納台南市民。 「聽說殭屍會依據活人身上的味道行動。」在校方頒布開放避難所與校園撤退的公告時,在校學生們也齊聚一室,提出不同意見:「如果人類密集群聚一處的話,是否會強化『活人味』的濃度,讓殭屍更好捕捉獵物?」 「過於擁擠的環境也不利於逃脫行動,要是避難所中有一人遭到感染,不幸的話可能會造成全區淪陷的慘況……」 「適度的分散人群密度也許是可行之策,但是如果殭屍來襲的話是否能夠抵擋得住攻勢?」 「可能有擋不住的住況,但總比一群人擠在一起等死好吧?」 「……看來我們都達成共識了。」學生會長站起身來,雷射光筆指向投影螢幕的校園地圖:「從今天起,就由我們成大在校學生自行組織共同防禦陣線,以各大宿舍為據點,進行長期的堅守活動!」 走進鐵欄的範圍內,讓接應的同學拿過身上大包小包的物資,謝以萱轉頭看向守門的A仔,不同於平日鋪著棉被趴在鐵欄上看門,而是退到地面使用望遠鏡觀察路況。 「今天怎麼不鋪棉被讓我爬進來,縫很小耶。」 「歹勢啦,剛剛忘記跟妳說,今天資工跟電機的同學搞來了發電機,加強了鐵欄的防禦功能,只要一碰到就會瞬間被高壓電電得香酥焦脆。」 「靠北噢!你剛剛怎麼不先說!」 「噢幹!不要打我!我還沒講完呀……」腹部挨了結實的一掌,劇痛之餘連忙閃過緊接而來的第二腳,嘶聲作痛:「為了保持人員進出順利,妳剛剛通過的那個細縫有設置電流阻斷器,可以暫時斷電。」 「噢!卡早說呀,白受皮肉痛。」 「妳真是有夠暴力,明明長得小小隻看起來頗可愛的,難怪妳阿爸會到交友網站PO徵男友啟示……」 「林A仔。」看著抱怨的對方,謝以萱微偏著頭,帶著微笑與輕柔的語氣:「你再說一次,林祖媽馬上讓你斷子絕孫。」 「我錯了對不起。」馬上鞠躬道歉,差點就忘記了,男友跟身高都是老謝不可觸犯的神聖禁區,好險剛剛她已經把機車停到旁邊,不然就得享受被小綿羊輾過的滋味。 「不過老謝,妳看看這片牆,當初還是我們自己手工做的陽春拒馬,現在已經變得如此有高傷害力。」指著眼前層層相疊的鐵欄,他們將之稱為殭屍拒馬,謹慎綿密的包圍著整棟勝八舍,不留一絲空隙:「以前呀,都是我們在推政府的拒馬,結果現在,換成我們造拒馬抵擋外面的殭屍。」 「或許我們在政府眼裡也跟殭屍一樣吧。」A仔跟她一樣,也是社會運動的常客,在攀爬圍牆或是拒馬的時候,常常會伸手幫身高矮小的她一把──想起之前翻過阻礙時站崗警員們臉上出現的不可置信,謝以萱笑了一下:「殭屍對殭屍。」 「哈哈哈!好比喻,文學院出來的嘴都夠毒。」A仔大笑幾聲,繼續說:「每次我在衝拒馬或是翻圍牆的時候,總是會想,就算防禦再怎麼堅固,一定會有辦法讓它倒下──雖然殭屍們沒有腦袋,不過也有可能衝破我們的防線吧?」 「或許吧,一直待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策。」堅固的高牆會被酸雨腐蝕,激情的活動總有落幕的一日,這裡能夠守上一段時日,但絕對不是長長久久:「不過那不是我們現在該想的事情,一邊加強防禦,一邊思考吧。」 「妳會離開嗎?」 「我有點擔心台中那個俗仔阿弟,蟑螂都不敢打,碰到殭屍一定會嚇的腳軟皮皮挫。」想起身材高挑卻又膽小如鼠的家人,白白浪費了身材優勢,但又放心不下:「聯絡上之後,過一陣子大概就會離開了。」 「老謝,如果妳要離開的話,我……」 「安怎?」 「呃──不,沒事,妳有輪站哨嗎?」 「下禮拜才會輪,這週做場內,怎麼了?」 「不小心忘記了,等我想起來在跟妳說吧。」 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打過招呼後謝以萱走進宿舍內,回頭看向門口,A仔仍舊站在那邊,微笑著對她揮手致意。 「怎麼怪裡怪氣的,頭殼壞去噢……」 洗完澡後回到座位上,剩下的兩個室友都已上床就寢,為了不吵醒她們,戴起耳機,謝以萱只開了插在書桌上的小夜燈,靠著微弱照明與螢幕反光瀏覽電腦資訊。照慣例打開PTT與各大消息網站,吸收著今日傳出的各種訊息,果不其然看見了避難所遭殭屍襲擊淪陷的消息,失去了原本以為安全無慮的場所,人們開始猶豫不決,恐懼與不安逐漸蔓生,化為謾罵的話語,流竄在各種留言之間。 「果然,人數的多寡影響著殭屍的注意力嗎……」 當避難所一個一個淪陷之後,人們或許會考慮四散各處,以少數的人力堅守據點吧?到那個時候,原本算是人員偏少的他們,會不會成為殭屍的首要目標? 「想這麼多幹嘛,先把眼前事情搞定。」騷了騷還微濕的頭髮,打開桌面的通訊軟體,看著標示新訊息的各式視窗,謝以萱的雙手摸上鍵盤:「先來想辦法聯絡上那些人吧……」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