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進
按下電源鍵的同時,臉上的反光也隨之消失。
凝視回歸漆黑的屏幕,謝以萱不耐煩地嗤嘖一聲,離開陽光充足灑落的窗邊,走回堆放著各式拆解零件的角落,背對著窗戶與陽光的身影,專心致志的摸索著眼前帶了點年代痕跡的器物,在她走近時停下手頭工作回頭一望。 眼前大概跟自己遠在台中的弟弟一樣高挑的男大學生,是在疫情爆發不久後,她為了修理野狼125路經台南車站時恰巧相遇的存在,背靠著背一起突破喪屍包圍的陸里歌,還有在關鍵時刻及時救援的戚詠涼,從那幾乎九死一生的驚險對峙中脫身以後,這兩名暫時加入的新成員也在成大防禦陣線中渡過一段不長不短的日子。 今日的外出巡邏名單中寫有陸里歌的名字,而負責內部的她與戚詠涼,則是按照著個人長項分配到不同種類的專業領域。 「還是不能用?」伸手接過對方的手機,左右輪番地仔細打量,重新開啟的屏幕角落邊仍舊沒有出現連接訊號的圖示,「奇怪,明明已經拆開來檢查過一輪了……」 「大概問題不在這,之前不是有那個消息嗎?核電廠緊急關閉啥毀的。」將手機收回短褲邊的口袋,用腳尖推移著零件清出一塊空地,謝以萱咚的一聲盤腿坐下,「啊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大概哪天就會突然沒電吧?沒想到會是網路先掛……嘖!」 慣性的想要以簡潔有力的粗口結尾,發現身邊還有個認識算不太久的人,腦中揚起了不能如此隨心所欲的奇怪念頭,硬生生地將話語轉調,謝以萱不太自在地撇過頭去,觀察著被她撥到一旁的瑣碎物件。 在過去還是和平的日子裡,比起一般電力,網路更是大學生們賴以維生的糧食──尤其是現下這種全面混亂的狀況,在已經邁入了半封閉的成大自救陣線中,面對資訊的傳遞與判斷,網路連繫絕對是項不可或缺的存在。 「沒有什麼大問題吧?」對話的同時動作也沒有半分停歇,戚詠涼伸手在周邊摸索幾下,沒有觸碰到預想中的形狀,「可以把妳腳邊的那顆螺絲給我嗎?」 「沒、斷線前有連絡上,已經約好見面地點跟大概時間了。」看著對方精準接下拋過去的螺絲,收合併攏盤開的雙腿,謝以萱側頭打量起從拆解狀態逐漸恢復原狀的機器:「欸──沒想到你還會修這種東西呀……」 「以前沒有實際碰過,但是原理應該差不多吧?」將最後的螺絲栓緊,拍了拍組裝完成的小型發電機,戚詠涼像是鬆了口氣的放鬆下原本挺直的上半身,「竟然有辦法搞到發電機,你們的成員還真有兩把刷子。」 「人在著急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站起身來,謝以萱踱步來到發電機的旁邊,伸手摳去了外殼一角紅中帶黑的鐵鏽,「就像你呀,不是沒有修理過發電機?不過看起來幹得不錯啊。」 「我就把這句話當作讚美收下啦。」戚詠涼隨意地笑了一笑,「話說回來,妳是哪個系的學生呀?來這裡這麼久了,居然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每次總會在不同的小組看到這個嬌小的身影竄來竄去的,不管是製造能夠腐蝕喪屍的化學藥品、還是需要極大力氣的物資搬運,完全無法從專業領域來做出具體判斷。 「我噢……」雙手環臂狀似思考,謝以萱沉默了一下:「外文。」 「欸?外文?」 「賣安捏看我,啊難道文學院出來的女生一定都要氣質優雅嗎?」有些煩躁的搔了搔頭,謝以萱雙眼微瞇,略有不悅地回問著。 「沒有啦,沒這個意思。」有點像是聳起背脊炸毛不悅的野貓呀,腦中閃過了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比喻,戚詠涼笑哈哈的轉移話尾:「我只是很訝異,文學院出身的人身手怎麼會那麼好……」 「我家做黑手的呀,就算是女生也要幫忙幹點活,而且……」 「而且?」 「這個噢,說來話長啊──」 那大概是一年前左右發生的事情吧。 隻身從熟悉的家鄉來到台南念書也經歷了一次四季更迭,從剛開始連買個日用品都會迷路的大學新鮮人,到現在能夠騎著愛車野狼熟練地四處閒晃,屬於炎熱夏季的漫長假期終告尾聲,敞開雙臂迎接各地歸來的學生,帶著社團招募的熱鬧氛圍,成大校園再次開始了嶄新的學期生活。 看著眼前阻擋行進路線的傳單,謝以萱停下了腳步。 「學妹學妹。」熱情的學生攔在面前,明明不算特別高壯的身材卻能把她整個壟罩在陰影之中,「有沒有興趣加入武術社呀?」 默默無言的撇了一眼對方,拿過傳單的動作似乎被當成了略有興趣的表現,原本略有距離的其他成員紛紛聚集而來,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不要看我們是武術社,可是我們的女生社員也很多噢!完全不用擔心男女比例,就安心的來寫入社申請吧!」 「我們的社團活動對女生來說絕對不會過於繁重,而且每個學期都會有固定的社團聚餐,有時候還會跟別的社團進行聯誼活動,如果想找男朋友的話千萬不能錯過!」 「而且我們還有為了女生專門設計的防身教學,學妹妳看起來這麼可愛又長得小小隻的,在外面很容易被怪叔叔或流氓痞子欺負的,來我們社團練練防身術吧?」 靠,是誰在說小隻的? 被包圍在中間進退不得,謝以萱的心底正默默地放聲怒吼。 「欸、等咧啦──」將傳單當作界線隔開周圍的學生,距離下一堂課開始的時間也不遠了,謝以萱思考著要如何謝絕這些熱情的邀請,視線隨意朝著人群缺口撇去,剛好看見熟悉的身影:「A仔!緊過來!」 耳邊傳來好友的呼喚,毫無遲疑的朝聲源靠近,等到發覺哪裡不對時已被謝以萱緊緊握住手腕無法甩開,從接觸點傳來的微微疼痛也讓A仔不敢隨意放手,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怎、怎麼啦?」 「歹勢,我上課要來不及了。」抓過尚未進入狀況的友人,看著對方彎著背軀重心不穩地代替她的原本位置,謝以萱鑽過縫隙拔腿離去,僅僅留下洪亮的餘音:「那個人是我朋友,他會幫忙把資料填好的,後面就麻煩學長啦!」 將哭訴所有權被出賣的A仔拖下水來,就這樣替大學生涯的社團選擇拍板定案。 入社後靠著天生蠻幹與學習能力顛覆了當初學長們熱烈邀請後的思想,雖然總是打打鬧鬧但也確實吸收到了許多實用技能,這些身體上的鍛鍊,也在他們之後頻繁參與的社會運動中派上不少用場。 那曾經是段多采多姿的日子,雖然略有差異但仍舊符合了她對大學生活的冀望,不管是那些嘻笑胡鬧的學園生活,還是混雜於人群中面對不義咆嘯而出的憤怒哀傷,在月底彈盡糧絕時打工頭家帶著笑容給予的食物,慶祝系上比賽得獎大掏腰包的聚會…… 那些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啊。 面對著喪屍四竄的混亂局面,直到現在仍舊像是作夢一般的虛幻,原本打在練習假人上的武器換成了貨真價實的血肉身軀,起初還會對那些濺灑於身上的冰冷鮮血感到不適,隨著外出巡邏的次數不斷增加,這種感覺也像是過水漣漪一樣地漸漸消失了。 就像踩上了沒有底部的泥沼,比起過往,更加深刻感受著越限越深的沉淪。 謝以萱看著自己乾淨的手掌,突然覺得潔白的有些刺眼。 「老謝,怎麼了?」 「噢,沒代誌。」戚詠涼的詢問喚起注意,謝以萱頓了一下,及時回道:「大概就是這樣子啦,之後在體育選修時也專門挑一些可以鍛鍊身體的項目,不知不覺就練到現在這個程度了。」 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增強的力道,曾經毫無自覺的在練習過程把A仔打得慘不忍睹,甚至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哭天搶地的大喊著退社申請,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臂力已經超越了一般同齡女性會有的強度。 「真是令人懷念的日子呀。」雙手插腰,謝以萱有些感嘆的做出結語。 後來也與對方握過手的戚詠涼決定採取笑而不語。 「話說回來,明天離開後,你們有什麼打算?」結束話題,這次換謝以萱拋出疑問。 「雖然被建議留在原地不要隨意移動,不過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就算是人口密集的台北應該也會有些差異吧?」一邊思考一邊敘述,戚詠涼的嗓音比平常略低些許,「反正我就是跟著小六一起走,看他最近的樣子,十之八九會回台北找父母……」 「找父母好呀,與其相隔兩地還不如趕快見面,這樣還比較能安心。」說到未來的計畫,謝以萱也跟著嚴肅了許多:「我也很擔心家裡那個俗仔阿弟跟阿爸,大概在你們啟程不久之後也會離開這裡……」 未完的話語,被突如其來的吵雜倏地打斷。 異於平常的人聲騷動,戚詠涼與謝以萱互看一眼,默契地暫時放下手上工作,聲音源自於佈滿高壓電鐵網的進出入口,聚集了比平常還要眾多的人群,外出歸來的巡邏組成員身上多多少少添上了幾分擦傷,從群眾中鑽出頭來的陸里歌,身後跟著一道熟悉不已的人影。 謝以萱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幹,怎麼會是你?」 《完》 |